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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全友:生命中最难忘的日子

  艰苦跋涉七年,两千六百多个昼夜,趟过晋北右玉峥嵘的群峰滩角, 从风沙飞扬到碧落丘岗,他在这里工作生活的那段人生,到处写满磨砺与淘洗。他出生山西应县,兵营、学府、基层一路历练走来,直到退休, 依然牵挂着与之厮守了七年的右玉群众。他伟岸超拔,两眼时刻洞悉着沧桑世界,内心却揣着群众的喜怒哀乐,秉性缄默,且旷达。他就是右玉县第十二任县委书记,退休前历任山西省引黄工程局副局长、水利厅副厅长、巡视员的袁浩基。

  一九八三年五月,塞北春寒料峭,大地正值春耕之际。我国最具里程碑意义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推行。地处晋蒙交界毛乌素沙漠下端的右玉县,却春来鸟嗦,山野人迹罕稀。

  走在右玉大地的袁浩基心情异常复杂。他回想起地委书记白兴华的话,回想起家里妻子的抱怨, 内心五味陈杂。但这些都不算太大的苦恼,最让他牵挂与在乎的,还是身为一位员,一个县的领导,到底如何去带领大家走出这多年来贫穷落后的困境,也能让右玉县的老百姓过上其它附近县区的好日子。右玉风沙大,这是晋北附近县区几乎尽人皆知的劣势了,可地区领导信任他,让他担任雁北地区最穷最苦的右玉县委副书记,袁浩基义不容辞地答应了。

  “党员要听党的话,党叫干啥就干啥。”袁浩基满脸信心地说着。白书记说:“右玉是全省最穷困县之一,一九六一年,我陪卫恒省长到右玉搞过调查,这一个地区环境恶劣,生活十分艰苦。二十年后,我来雁北当地委书记又去过两次,这个县除了林业全国先进,其他变化不大。地委有决心改变它, 你也要下定决心作长期打算。那里交通不便,你最好能把家口带上。”

  白书记见他信心满满,高兴地说:“我们等着你打开良好的工作局面,有什么困难向组织提出来, 我们全力支持你。”

  回到家后,他把组织上要派他去右玉县任职的话和妻子说了。开始妻子十分高兴,因为这到底是对他的提拔和认可。长期待在市区机关,工作虽说清闲一点,但却不是施展才华大展宏图的舞台,能下到区县担任主要领导职务,这怎么说都是一次人生的升华。然而,当袁浩基说那地方交通不便,需要连同家室一块前去的时候,妻子霎时拉下脸来, 说:“不行,不能只顾你的工作,要是连家都搬去右玉,咱三个孩子咋办?”

  妻子的理由不无道理:那时候,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在大同市读重点小学和星级幼儿园,而右玉的教育,却十分落后。听说右玉县在全省高考排名倒数第二,站到母亲角度,孩子们的学习成绩,一定不可以拉下。其次是袁浩基八十六岁的老父亲,常年有病,绝对受不了右玉那地方的严寒与风沙。这些实实在在的客观困难,摆在他们的面前,一时间家里进入冷冰冰的气氛之中。

  我是一位党员,组织上要我去右玉县工作,那里条件是有点艰苦,但作为一名党员,向组织保证过的话,决不能反悔。

  老实说,对孩子们的学业是要受点影响,还有老爸的身体,我都知道,而且感到愧疚,可是,咱家里的这点困难,与右玉县几万群众的困难比较, 算什么啊!

  为了完成组织交给的工作任务,我们一定要得克服所有困难,你也是个党员干部,总不能拖我的后腿吧?

  但袁浩基的爱人到底是位通情达理的人,两个多月的耐心沟通,后来她还是没有拗过他:我们大家一起去吧。

  正是这种恶劣天气,当时一些带家下县工作的,又把家搬回了大同。而他们却要全家赶赴这地方。临走,袁浩基妻子都发自内心地嘀咕,人家是往回跑,咱是朝着风沙去……难于形容的复杂心理,不言自喻。

  右玉县工作过的前十一任县委书记,有九任带家前往,袁浩基作为第十二任,是最后一个带家去右玉工作的。他们拖家带口,曾经用马车搬家,那时候条件更为艰苦。然而,为了更好地工作和右玉人民群众的利益,他们带着全家“走西口”,舍小家,为大家,迎难而上,无怨无悔。

  家搬来了,这极大地方便了袁浩基的工作,但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,却一落千丈,这些也只能依靠妻子给孩子们额外补补欠账,袁浩基早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右玉县全局的工作中了。

  夜里高寒异常,袁浩基身上披着个棉袄,在他的办公室走来走去。他的内心装着全县老百姓的一张张憨实敦厚的面孔。右玉这地方人踏实,只可惜受地理环境的制约,老百姓们苦啊!

  袁浩基携全家去右玉县工作数月后,按照四化标准雁北地委整体完成机构改革,全区十三县领导基本换届。这期间,他由县委副书记提拔为书记。

  袁浩基知道,身为父母官,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所有父老乡亲,其生活和生产,就得你去考量。他还知道,右玉县自解放以来,历任书记都特别能吃苦,他们孜孜不辍,带领全县群众植树不止,森林覆盖率已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之多,基本挡住了风沙,大大改善了生存、生产、生活条件,成为全省的林业先进县。但右玉尽是“小老杨”,直接林业收入只占总收入 2%。由于其他各业的落后,林业亦缺乏有力的后劲支撑。地委白书记在应县会议的时候,一再嘱咐他,一定要想办法探索一条林业先行、各业推进、富民强县的大林业新路子。

  这年十月,右玉县委、县政府新班子组建完成。通过多方面调查研究,总结历史经验,新班子初步提出了右玉县农业经济发展总方针,即“种草种树、发展畜牧,促进农副,尽快致富”。简称“十六字方针”。

  “十六字方针”一公布,干部们首先炸开了锅。有的说“把种草放在林业前头,有失林业先进县的重心”。有的说“省林业厅多少年来对右玉林业发展贡献很大,把种草放在种树前头,肯定今后会失去支持”。有的说“省林业厅刘清泉厅长一直不同意右玉养羊,主张养猪。笼统提出发展畜牧,不限制养羊,百分百会激怒刘厅长,倒掉右玉的绿化红旗”。也有的说“右玉要想富,向左(云)看齐开黑库。右玉地上有绿的,地下没黑的,想富也是白想”。更有暗地说:“新官上任三把火,拿不出正经东西,编了几句顺口溜,没用。”

  为了统一思想,尽快确定改变右玉贫穷落后面貌的目标方向,袁浩基多次组织召开县委扩大会议, 并同时建议召开一次“右玉县发展的策略论证会”,寻找到右玉县改变贫穷落后面貌的真正途径。这一想法,很快得到了地委行署的肯定与支持,并确定会议由雁北行署科委、右玉县委、右玉人民政府联合召开。

  那次会议上,为了可以让右玉县的老百姓走上温饱甚至富裕的道路,袁浩基费尽心思想了好久。他组织全县各级充分提建议,而且广泛听取意见。会前,准备了右玉县从一九四九到一九八三年三十四年的经济、社会持续健康发展资料,选择了农、林、牧、副、工三十二个当地考验查证点。邀请了北京大学、中国人民大学、中国科学院、中国沙漠研究院所等单位的专家学者十人,同时邀请省直厅局、科研单位、高等院校行政领导、学者、教授三十四人参加。另外,还特邀了刘清泉厅长、马禄元、庞汉杰、关毅、常禄四位老县委书记。刘厅长和几位老书记对右玉的发展和未来最有发言权,他们曾经的工作经验,是刻进右玉年轮岁月的。他们对右玉县的关心, 有最热烈的爱戴,也有最深刻的教训,他们最能看出右玉存在的实际问题,袁浩基做好了全部接纳并客观接受批评的准备,决心要利用这次群策群力的会议,让大家献计献策,为右玉县的未来,找到一条更为适合发展的路子,改变全县人民贫穷落后的面貌。

  碍于这么多年右玉人民勤奋植树造林的功绩, 右玉县七月的山区凉爽怡人。山坡上翠绿的树林, 清风吹拂得招摇像在款款招手友人,偶或再飘一场小雨,银丝般坠入山坡,整个浅绿色起伏的山峦, 好像蒙了一层面纱。山坡上,那些很多类型的小树,经雨浸润过的树干,微风中荡漾着一种自信, 缥缈中显现着一股憨实和慈祥。那不就是右玉人的性格?也抑或是这里正在生长的一种精神!

  袁浩基不甘心右玉县人日子紧巴,他要让这里和其他地方人一样能幸福美满,环境恶劣是客观条件,这里的人民有一种别处没有的特质,他们不怕天气不好,敢于面对所有困难和挑战。

  会议从一九八四年七月十六日开始,至二十二日,七天时间,三天安排考察,四天发言讨论。县委作关于“十六字方针”的介绍,政府作如何实施“十六字方针”的汇报。三十三位专家、学者、老领导畅所欲言,各抒己见,他们对右玉县实施“十六字方针”,从理论到实践,从管理到效益,诸多方面做了广泛而深入的论证。

  右玉县已有三十多年植树史,可老百姓日子却并没有改善多少,植树造林虽然改善了环境,却没能改善经济生活条件。一个“穷”字,让人情何以堪。

  这是右玉县划时代的一个转折点,大家在这七天畅所欲言,并一致认为,“十六字方针”的提出有根有据。一是对中央北方农业工作会议精神的落实得以体现。讲“要实现中国北方ECO的良性循环,在我看来,第一位的工作是种草种树,有草有树才能发展畜牧……才能够畜多肥多,多打粮食,也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各种农牧林副产品的加工工业。”“在北方干旱地区,特别是在土地多的地方,狠抓种草种树,把它摆在第一位。”右玉地处我国北方的干旱地区,并且参加了这个会议。改变以粮为纲就粮食抓粮食的做法为种草养畜,过腹还田多打粮食,走“反弹琵琶”的路子非常合适。二是对本县三十多年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发展进行了一次全面总结。解放三十多年来,右玉大搞植树造林,取得了改天换地的骄人业绩。大面积的人工造林,对于防风固沙、保持水土、培肥土壤、保护农田、改变气候,起到了决定性作用。为群众解决了燃料、木料、饲料、肥料。先进的林业是右玉的立县之基、强县之本。但是也应看到,林业直接的经济效益很低,更缺乏其他各业的支撑。“十六字方针”是三十年经验的升华,是干部群众的智慧结晶, 符合右玉农业经济发展的客观实际。三是这个方针正好贯彻落实了党中央的富民政策。一九八四年中央一号文件指出:“今后一个时期农村工作的重点是发展农村的生产力,发展农村的商品经济,使农民尽快富裕起来。”专家们建议,要发展右玉的大农业,使农民尽快富起来,单纯抓粮油种植不行, 单纯抓林业也不行,还必须利用广阔的土地资源, 大力种草种树养畜,发展商品性的畜牧业,还必须发展林畜产品加工赚钱,同时开发矿产资源。

  短短两年,老百姓的脸上无不按捺着一股兴奋的笑颜。兜里慢慢鼓了,肚子里有了油水,老百姓的日子,自然就好起来了。

  实践证明,这个“十六字方针”是一个富民决策,把它作为右玉农业发展的战略方针,应天时, 得地利,顺民心,合民意。

  这年元月底,右玉的山川大地冰天雪地。时任国务院总理,在部分省、部级领导陪同下前来右玉县视察。

  下午三点半,总理抵达右玉,没有停车休息, 就直接到了高墙框乡的辛堡梁制高点。他伫立在一个山岗上,极目远眺,斑驳积雪下苍头河流域连绵不绝的护岸林、更远处一望无际的大片林,让他连声夸赞。当听到右玉县制定“十六字方针”调整产业体系,多业并举取得成效,实现了农业翻翻,总理笑着说:“林草结合,综合经营的方针好。”

  同年六月中旬,时任中央, 在省、地领导的陪同下轻车简从,前来右玉县视察。一行领导登山下湾,对右玉县反弹琵琶的做法和“十六字方针”的策略大加赞扬。

  半年间,两位党和国家主要领导前来右玉,群众奔走相告:“真是不简单,右玉有福了!”

  这样天气特征情况,年轻人还好,他已经八十七岁的老父亲就有点够呛。原来在大同居住,住房虽然小了点,但冬天有暖气,楼内有厕所,年迈人还好将就,到了右玉县,他们住进三间平房,取暖靠土炕火炉,上厕所必须得去院儿的旱厕。

  隆冬右玉,白天常常是零下二十几度,头年数九天,袁浩基的老父亲就得下急性肺炎,呼吸困难。其时他正在偏远的丁家窑下乡,家里妻子忙不迭给医院打电话,由于抢救及时,老人转危为安,但却落下了病根。一九八四年刚入冬,就下了一场很厚的积雪,袁浩基是个经常待在基层的县委书记,那天,他依然在一个乡处理领导班子不团结的问题, 傍晚七点多,他忽然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,电话那头语气急促:“孩子爷爷恐怕不行了,你在哪儿?能不能快点赶回来……”

  他简单问一句,边听电话里妻子说医院都救治三天,却还不见好,今天又开始昏迷,这次怕是真的抗不过去了,你快点回来。

  右玉县当时有几辆老式 212,司机虽想开快点, 但右玉的山路坡陡路窄,坑坑洼洼,再加上厚厚的积雪,袁浩基赶回家里,已是晚间九点多了。

  袁浩基撞门而入,扑到老父亲仰卧的床榻前, 紧紧握住那双苍老的手,眼泪哗啦下来。他喊了两声“爹”,但老父亲已经不会说话。

  微弱的喘息间,袁浩基似乎读懂父亲的一切话语,那就是,老人不会怪他,他是为了公家的事儿忙碌,弥留之际能看到儿子的身影,已经很知足。

  那是个无尽愧疚与忠孝难全心理相互纠结的夜晚,他盯着老父亲熟睡的面孔,呼吸微弱到停止, 两手温热到冰凉……

  父亲去世了,袁浩基把县长姚焕斗和县委办主任王兵叫到跟前,当面请假五天。并想让他们不散发老父亲离世消息,不带头送礼,丧事一切从简。

  袁浩基做通了哥哥和三个姐姐的工作,不待宾客,不收葬礼,不披麻戴孝,不叫鼓匠吹打,所有孝子,每人胸前只戴一朵小白花,胳膊戴个黑袖标以示悼念。

  从冰天雪地的右玉,一辆很不起眼的车将老人的遗体运回应县老家,干裂的冻土掩埋了老人的一生。袁浩基和他的哥姐们提了一个录音机,播放着哀乐,把操劳了一辈子的老父亲安葬了。

  右玉地处毛乌素沙漠风口地带,风大沙多,气温高寒,土壤贫瘠,十年九旱,是雁门关外的不毛之地。解放初,全县仅有残林八千亩,有林面积仅占总面积的 0.3%。解放后,从第一任县委书记张荣怀开始,带领群众植树,一任接着一任干,一张蓝图绘到底。到 1983 年右玉已成为全省、全国的林业先进县,森林覆盖率已达到 35%,成了远近知名的绿化红旗单位。

  这时,有人说了,植了三十多年树,挡住了风沙, 改变了气侯,保持了水土,培肥了土壤,功不可没。但是,一九八二年全县财政收入还是仅有185 万元, 从一九五六年集体核算到一九八三年二十八年中, 全县农民人均纯收入仅有 63.6 元,太穷了。在右玉该栽树的地方差不多都栽了,绿化差不多到顶了。

  总结右玉旷日持久的绿化历史经验,袁浩基与右玉县的新班子首先认识到,植树造林,是右玉群众生存、生产、生活的优先选择;是右玉干部群众最一致的共识;是历任各级领导工作的第一要务;是官不分大小、人不分老幼的一致行动。

  作为新一届县委,右玉人要求继续植树造林的愿望不能违,右玉林业先进县的荣誉不能丢,历任举起的绿化红旗不能倒。从林草绿化面积、林种树种的更新改造、造林效率的提高等方面看,右玉绿化的任务还很大,路子还很长,前途更广阔。右玉绿化不仅没有到顶,而且还任重道远。

  袁浩基在一九八四年春季全县植树动员大会上,从中华民族历来有着前人栽树荫庇后人的美德讲起,指出历代种草种树治理国土不乏其人。他说, 右玉人民依靠艰苦奋斗,硬是把“不毛之地”变成了“塞上绿洲”,到了我们这届,不仅不能让右玉绿化的红旗倒下,而且要举得更高。在右玉这块土地上,职务不分高低,人员不分老幼,工作不分行业,时间不分过去、现在和将来,抓林业,责无旁贷,植树种草,人人有责。不懂这一点,我们就不配做右玉的领导干部和公民。

  “昨天的成绩,不能代替今后的工作,摆在我们面前的绿化任务仍然艰巨。全县干部群众思想再解放,觉悟再提高,做好苦战硬战的思想准备,开创绿化右玉的新局面。”

  “十六字方针”后,把林业工作提到右玉全县经济发展的策略的高度和全局的位置,与其他各业协调发展,互促互补,经济效益显著提升。

  按照的要求,“乔、灌、草三个层次一起上,生态、经济、社会三个效益一齐要”。改变过去以小老杨为主,以生态效益为重的惯。

  依靠政策,调动发展。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, 生产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。过去植树,主要是依靠坚强的行政领导和群众自发的强大力量,觉悟加义务, 义务加工分,几千人的大会战,很快就能完成艰巨的植树任务。责任制以后,集体经济薄弱了,制定“鼓励农民承包治理小流域的十条规定”,对适宜农民经营的 70 万亩林地,全部下放给农民经营, 并先后发放了小流域使用证,签约承包合同,用政策调动千家万户,让群众治理千沟万壑。

  老墙框村王占锋,三十岁,高中文化。原在大同市口泉旅店当经理,待遇优厚。一九八三年毅然回村承包治理离村很远的石砲沟。这条沟,坡陡沟深,乱石林立,沙多土少,缺水干旱。三十多年来, 他咬定绿化事业不放松,吃尽千苦万苦不喊疼。他在沟里建库蓄水养鱼,引水上山浇地,改坡植树造林。建起了苗圃、果园、养殖场和旅游饭店。治理面积由最初的 150 多亩,发展到 2000 多亩。把乱石沟变成了生态沟。

  袁浩基知道,他接任右玉县委书记后,正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转折期,好多时候都是摸着石头过河。

  右玉太穷了,处于这样一个时间段,在对右玉县深入全方面了解后,袁浩基先制定了“十六字方针”,对原有的以林为纲、限制养羊、不发展煤炭的历史进行破冰。接下来开发智力资源。据当时统计,右玉全县文盲和半文盲占到十二岁以上人口的 40%。全县正式干部高中以上文化程度只占 60%,大专和本科更是凤毛麟角。

  他在一次讨论会上说,以智力资源推动自然资源开发。为了更好的提高干部的理论文化和业务水平,采取了派出去进修学习和开设培训班的多种形式,同时引进外来人才,提高右玉县的干部队伍综合管理水平。

  原雁北地区有十三县,相比之下,右玉县有两大优势:1、地广人稀,全县人均土地面积三十亩, 耕地十一亩。2、由于连年的植树造林,右玉县已近 30% 的山坡和滩涂被绿化,所以挤进全国林业先进县行列。除此之外,右玉县环境条件全区最差, 全年无霜期不到一百天。右玉县是全区三个无煤县之一,地下矿藏匮乏。右玉县教育落后,在全区每年的高考中,每次都倒数第一。基本的建设落后,全县 365 个自然村,63% 不通公路,33% 的村尚未通电。而电话、广播更是奢侈品,很多村庄人畜吃水困难。全县最大的一家医院仅有 35 间平房作病房,也是三分之一不能接收病人。右玉县工作条件太差,全县五大班子有干部二十四人,只有六辆破212 吉普车和一辆小面包车。这些车主要用来接待上级领导和客人,平时县里领导下乡,主要靠步行。

  在考察右玉县苍头河和境内长城的时候,袁浩基和随行的们跋山涉水,基本依靠步行,沿途经过五个乡镇三十七个村庄,历时六天掌握了境内89.2 公里长城的考察。

  那是一个秋天,山坡的草开始枯萎了,遍野的风有点硬,吹得他们嘴唇干裂。走到黄昏时分,他们实在走不动了,袁浩基看着不远处一个村庄说, 咱今晚就住这里吧。

  全县最北边的郭家堡,全村只有七户人家二十三口人,属于大坡行政村,在地图上就没有这样的村庄。他们一听说县委书记来了,消息霎时传遍全村二十几人,差不多全涌来了。村里人主要想反映修路问题。夜深到快熄灯时候,房东大娘手抖着抱出一床新被褥,“这床被褥准备了十几年, 原思慕是给儿子娶媳妇的,现在他也大了,娶不过媳妇了,你们盖了吧。”

  袁浩基一再推让,说什么也不能用老人这床被褥。房东大爷说,“唉,留着也没用,全村三十多岁以上的光棍有六个,我们家就两个。没办法啊!”

  那是一个心情异常难受的夜晚,袁浩基和们把那床被褥搁在一边,和衣睡在旁边,时醒时睡, 极不踏实。

  一九八四年底的一天,县长姚焕斗在县级领导干部联席会上传达省政府会议精神:“从今年省里重新确定贫困县的标准,即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三年三年中,农民人均纯收入低于 150 块钱的县,方可列入国家级贫困县,我县三年间平均人均纯收入160.3 块,超出十块零三毛。” 一张张面孔,凝固了。

  袁浩基想,贫困县这顶帽子,谁不想摘?可是, 失去贫困县这个扶持,右玉县的广大群众怎么办?怎么活?

  十块零三毛!右玉全县老百姓焦渴的一双双眼睛,袁浩基冷静下来后,抱着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,义正言辞地和大家说:我们就是宁可不要这顶官帽,也得为右玉县的老百姓争取回这顶“贫困县”的帽子!

  说完这话,他的内心五味陈杂。他想,右玉啊右玉,咱啥时候才能真正摘掉这个压在头上重如泰山的“贫困”二字啊!

  当天夜里,县委两办联合起草《关于要求把右玉县列入贫困县的请示》。并于第二天袁浩基和姚焕斗亲自去送给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。

  右玉县为自己成为贫困县,县领导怀揣复杂的心情反复奔走,终于完成这顶“穷”帽子的复位。这横竖都是一种十分滑稽的带有点黑色幽默味道的

  “悲壮之举”。然而,为生存,右玉县的穷山恶水,早就抹杀了“人”的尊严这些虚设的东西。他们要在祖先延续的家乡继续生存下去,他们更需要发展。

  右玉县人不怕丢面子,袁浩基更不怕丢官帽。右玉县的贫困实际,被刊发到了《人民日报》,来自全国的强烈反响,一时间震撼三晋大地,然而袁浩基却全然不顾,他的内心从始至终坚持一个原则:实事求是。

  身为一县的父母官,他只恨自己不存在三头六臂, 不能为右玉人民去做更多事情。贫困帽子,总有一天会摘掉,右玉人民总有一天会越过越好。

  那些年来,右玉林业的生态效益很高,但直接的经济效益太低,只占农业总收入百分之二三。收入低的原因,除土壤水肥不足,生长缓慢外,另一个主要方面是综合开发不够。一九八三年底,右玉有沙棘纯林和混交林 28 万亩,每年产果 3000 多吨。但无人利用,也有一些老百姓,到冬天把繁密的果枝砍下来,长长地排在公路上,熏上土让汽车碾压, 取籽卖点钱,实在太可惜。

  那是沙棘结果最旺盛的一年,袁浩基看着万山红遍,层林尽染的景色,心想,这沙棘虽说丰收了, 怎么把它变成右玉人民手中的票子呢?

  很快县委政府出台了《关于全力发展沙棘事业的决定》,县领导多方寻找门路,积极加快开发。在雁北科委和北京食品工艺研究所的帮助下,由国家水电部投资 80 万元,建成了第一条年加工 4000吨沙棘果饮料生产线 吨沙棘果酱的生产线。产品出来后,深受消费者欢迎,竟然远销全国。几位前来视察品尝后,都予大加称赞。

  右玉林多树密,每年都产生大量的枯树枯枝。疏林间伐和修枝剪条,产生大量的废材。一九八五年,在争取到省政府的帮助下,投资 400 万元,建起了一座年产 8000 立方米的人造板厂。产品硬度高,韧性强,很畅销。建厂三年,创造产值 1500多万元,上缴利税 14 万元。农民修剪枝条收入八十多万元。

  饮料厂、压板厂的建立,极大地提高了林业收入,也给了袁浩基们走出困境的信心决心。

  他们曾经为了探明右玉县的地下煤炭矿藏, 请来 115 地质队和雁北煤炭钻井队,披星戴月历时数月,终于探明右玉县不是无煤县,而是在右玉县的东南部元堡子乡和白头里乡发现了一大片地下煤田,初步预计总面积 165 平方公里,地质储量 34 亿吨!

  消息不胫而走,被新华社报道后,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。最开心莫过右玉县的干部群众,大家难以抑制地微笑着说:“咱右玉县,有盼头了!”

  右玉县的煤炭生产很快进入了发展期,他们坚持有水快流不滥流,在上级的大力帮助下,全县共投资 1500 多万元,建起 15 座煤矿。同时组建了运煤车队,在山阴县建起了右玉自己的集运站。到一九九〇年,煤炭产量达到 72 万吨,县财政和农民收入逐渐得到改善。

  他们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发展成果。加强科研的支撑。一九八四年六月,在北京林业大学的积极配合下,成立了“右玉县沙棘研究所”和“北京林业大学沙棘科研基地”,并承担起国家“七五”沙棘科研攻关项目,引进了国外19 个沙棘优良品种, 进行了育种、种植、抚育、收获的多种研究。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、国家水电部部长钱正英前来视察, 把右玉确定为“水保试验区”,并要求全国推广右玉种植沙棘的经验。

  右玉植树造林三十多年,以耐寒耐旱的“小老杨”为主,这些“小老杨”逐渐进入成熟期和过熟期,有六万多亩慢慢的开始歇顶、干枯、死亡。“塞上绿洲”在绿色的背后,也潜在着黄色的危机。

  一九八四年夏,袁浩基组织专业技术人员到河北万泉取经学习,回来后在辛堡梁南坡办起了一个改造小老树试验点。经过一年实践摸索,总结出四条经验在全县推广。五年来,全县疏伐抚育、优种嫁接、速生丰产、乔灌混交共改造“小老杨”二十多万亩。

  历史上,右玉只能在春秋两季植杨树,种植松树很少。后来他们组织干部去壶关县学习种植油松, 到偏关县学习种植柠条。加上本县的试验研究,在一九八七年七月,右玉县委、县政府下发了《关于搞好两季重点工程造林的通知》,号召在两季种柠条、移植松树,提高成活率。从此,右玉一年由春秋两季植树变成了春、夏、秋三季植树。个别乡村移植松树,深秋封冻前挖坑、带土挖苗,准备好, 等到入冬苗土冻成实疙瘩进行移栽,成活率更高。

  实践,让右玉的人民群众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,右玉人民的好日子,慢慢的接近了。

  袁浩基带家前来右玉县,他的孩子们学习成绩一落千丈,这对他的冲击特别大。一个县委书记的孩子尚缺好的教育条件,何况老百姓的孩子。再苦也不能苦孩子们了!

  解放后,右玉的教育虽有很大的发展,但由于经济贫穷,教育始终落后。一九八三年调查摸底的状况是这样的:

  右玉地广人稀,偏远的山庄窝铺很多,有些很小的村庄就没有学校。全县小学儿童入学率90%。小学复式班教学占到 50%。全县小学教育的普及率 56%。受条件所限,县城初中只能使 70%的小学生入学。全县 17 所乡级中学,没有图书室、实验室。全县能胜任教学工作的教师占 75%,25% 的教师不合格。70% 学校的房子年久失修,需要翻修。一部分已形成危房,急需重建。一部分小村子, 只有十多个学生,还只是三四个年级。学校就一孔破窑洞,后墙上抹块黑板,孩子们坐在土炕听讲, 没有课桌板凳。绝大多数的学校管理比较正规,但也存在一些问题。有的村干部为了生产,随便停学校的课,让学生参加植树劳动。有的老师家里农活忙的时候,就让学生放好几天假。老师的办公室, 既做饭,又休息,本来就很拥挤,一到冬闲时,晚上,村里游手好闲的人就来取暖闲唠。

  在深入西山下乡时,袁浩基走进一个学校的教室,发现几个学生正在站着上课,他问,桌凳去哪了?村干部说,某某家里死了人,办白事拿走了, 已经好几天了。老师无奈地说:“还有的人经常搬上课桌刷房泥墙,我管过,管不了,全村人成了习惯,都这样。”还有不少学校没有院墙,猪狗羊鸡随便进去乱跑。

  袁浩基深深感到,一个地区要发展经济,离不开科学技术进步,科学技术进步源于教育,抓教育,就是右玉当下最紧要现实的问题,也是右玉长远的需求。面对成堆的问题和十分困难的财政,必须抓、尽快抓、恨恨抓。

  一九八三年十月,右玉县召开全县千人教育大会,出台《县委、政府关于加强教育的十条规定》。会议针对右玉教育存在的十个主体问题,提出处理问题的十项针对措施。次年,县政府出台《关于群众集资改善办学条件的决定》,说千道万,没钱干啥都不好办。“众人拾材火焰高,办法总比困难多”。

  第一条领导带头捐。那时候,一个职工月工资平均不到六十块,农民年纯收入 275 块,袁浩基行政 19 级月工资 76 块。这样低的收入,为了全县兴教育,办学堂,大家没有推辞,

  “为了孩子们,我们领导带头捐,县五大班子每人捐五十,乡镇干部三十。”一九八三到一九八五三年间全县千方百计共集资 460 万元,新建学校 248 所,全县中小学全部实现“一无两有”: “校校无危房,班班有教室,学生人人有课桌”。

  杨千河乡后庄窝村地处晋蒙交界的大山上,交通不便,十分偏僻,这个仅有六户人家的小山村, 一直没有学校。村里的孩子到外村上学,要走十多里山路。村民小组长李志义参加了全县教育大会后, 回村就腾出自己的一间房,捐出六百五十多元买教学用具,请回自己的妹妹当教师,办起了一座学校。

  威坪乡侯林村学校破旧严重,村民李全占烧白灰刚刚盈利,就拿出六百元捐给学校修房。

  欧家村乡十八户营村,有个农民叫王占英。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,决心要培养小孩子念成书。因为太穷,他除了勤劳节俭东挪西借,竟然用买化肥的贷款先供两个孩子读书。村里人耻笑他,但他说“不上化肥少打粮是一年的事,孩子该念书时候不念书,误的是一辈子的事。”由于他重视孩子读书, 大女儿考入了山西医学院,大儿子考进了山西农业大学。

  李达窑村小学教师李玉林,家里人口多收入少,生活很困难。全家人节衣缩食,开源节流,大人舍命供,孩子拼命学。就在这个条件落后的右玉,他接连培养出三个大学生。这两户人家非常普通,但很典型,袁浩基亲自下村给这两户人家授予了“为国育人”的光荣匾。

  人生路,是历练,也有忧伤。袁浩基在右玉县这七年,早已和那里憨实敦厚的人们融为一体。在他们这届任期内,右玉形成了风清气正的政治气候, 各项工作程度不同地全方面推进和发展。全县有十五项工作 23 次受到了国家和省地表彰奖励,袁浩基本人也得到了“全省林业模范”、“山西省义务植树模范”、雁北地区“端正党风先进个人”“兴学育人模范”等七次殊荣。他知道,毁树容易种树难, 更知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。右玉的这片厚土,早已刻下他坚实的身影。晚年退休的他,依然担任着右玉干部学院的“特聘教授”。

  右玉的大山与森林,蕴养着无数生灵,任半个世纪匆匆而过,时间却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。

  【作者简介:张全友,实名张全有,男,山西省朔州市怀仁人。中国作协会员,曾在文学刊物《中国作家》《安徽文学》《特区文学》《山花》《芙蓉》《清明》等发表中、短篇小说。出版小说集《阡陌》《豌豆黑豆和扁豆》。现在朔州市文联工作。】